與教學發展中心之間的緣分,應該是從 2005 年擔任討論課助教開始,那時中心主任是前政治系教授江宜樺先生,因為聽他主講的研習課程「帶領討論技巧」,啟發了我的興趣。雖然挑戰很大、但也因此與討論課結下了緣分,一路以來,同窗好友、師長甚至團隊夥伴,帶給我很珍貴的啟發,「教學」二字的意義,貫穿了我許多的處世哲學。
為什麼在討論場合裡說假話?
我遇過的臺大生,社會化程度通常都相當成熟,也就是懂得看場合說話,懂得去猜測什麼是受歡迎的主流意見,這些現象每個討論課助教都體驗過,無論是學術,或是生活裡的各種討論,參與討論者通常特別介意「誰」在說話、而非說了「什麼」,我們習慣因為「誰」而去支持或反對、而不是那個人的「論述主張」,所以大部分的爭辯總會變成個人恩怨。為了避免恩怨,「說假話」往往成為最好的選擇,也成為每個討論課助教難以克服的高牆,因人廢言的問題根深蒂固在家庭、學校與職場,以致於我們總是害怕公開談論自己的想法,必須「鼓起勇氣」才能勉強說出自己的觀點,而不是「自然而然」辯論我們共同關心的事情。
曾有位老師說:「一個社會想要進步,就要看學校是否能夠進步。」十年後回頭看,討論課助教制度為教室帶來了許多變化,教學型態的改變是偏向學術方面的轉化,獨立學分的設置則是將教學角色變得更加立體、不再只是一個霸著麥克風的演說家。我們鼓勵討論課助教移出教室裡的核心,讓教學者也是學習者,課堂尋找的是最大公約數、不是標準答案,我們尋找的是意見的雜草叢生、不是一顆塑膠製的假樹,當然,過程永遠比結果更值得我們細細省思。
我依舊記得,一位討論課助教跟我說,為了倡議觀點的多元選擇,甚至必須刻意讓學生的價值產生某種程度的「衝突」,因為惺惺作態、假裝中立對於價值上的辯證毫無益處。討論課的助教通常不需要站在台上滔滔不絕,因為讓學生在教室裡勇敢說話、讓議事規範盡量簡化、讓立論訓練盡量精細、盡量去除客套恭維、盡量練習尊重包容才是核心職責。
諮詢員 (TA Pilot) 的啟發:避免訴諸權威的謬誤
從結果來看,帶領討論課經驗給我非常正面的影響,但「台上十分鐘、台下十年功」,我在過程裡其實常常犯錯、對於討論課的失敗感到茫然,不只是備課困難,有時候主持技巧、臨場應變甚至班級經營,對於一個初出茅廬的研究生,是很沈重的挑戰。
TA Pilot (討論課諮詢員,以下簡稱 TAP) 大致的精神,就是希望透過跨系所的方法,給予新進討論課助教一些協助。當時我正想跨出自己的領域,將自己的失敗經驗提供更多孤立無援的助教參考,於是便申請了第一屆的諮詢員。
諮詢員的工作給我非常重要的反思,那就是教學很容易產生「訴諸權威的謬誤」。助教相對於學生可以是一種權威性的角色,你說什麼是對的,就有可能被學生認為是對的,這件事在自然科學可能影響有限、但價值判斷用這種權威式的傳遞就很危險;諮詢員相對於助教又是再一層權威性的相對角色,你說怎麼教學才是對的,那可能就會不假思索被認為是對的。當諮詢員站在「用威權的方式指導教學者以威權的方式教學」這個位置時,它自己本身就是最需要諮詢的對象。
特別要說明的是,早期 TAP 團隊的中文名稱叫做「評析員」、而非「諮詢員」,意即「對他者的教學進行評論分析的人」,但絕大多數從事教學的人都知道,教學沒有 (也不應該) 什麼絕對公式或配方,實際的執行案件經驗告訴我們,「評論分析」絕對不符合它「協助新進討論課助教」的本意,更違反了討論課應該去除標準答案思維的核心精神。
兩年後,我從已故好友李敏銣手上接到 TA Pilot 時,幾位 TAP 與我都認為首要任務是「正名」,本心與執行方法同等重要,在角色的相對位置上,TAP 應該與「訴諸權威」保持很遠很遠的距離。因此在同事李妍慧、許多 TAP 例如儒珍、坤祐、思傑、宇廷、祥璿、旨彥等數人的協助,才總算確定「諮詢員」的調性,漸漸洗去「評析員」的色彩。
經過幾年的時間,諮詢員慢慢獲得大家的信任,開始有接受過諮詢的助教回流擔任 TAP, 也有教授鼓勵研究生擔任 TAP、寫信主動要求幫忙給其他系統外的助教建議。一直到我 2013 年離開團隊轉去做 MOOCs 時,TAP 已是超過 20 位研究生的中型規模團隊。我非常認同教發中心早期的一張海報,劉炯朗院士談教育的三個層次「Invite (邀請)、Instruct (教學)、Inspire (啟發)」大大地印在海報上,我認為任何形式教學,討論課助教也好、討論諮詢員也好,保持開放、引導的心態是每個教學者心中自持的修煉。
記得有位博班的好友加入 TAP 團隊不久後,調侃說每次招生、開會討論都要聽我反覆講這些心路歷程,好像在做「傳銷」,但是我聽起來更像是一種恭維。
MOOCs:六十人變成六萬人
記得最初葉丙成老師談到 MOOCs (大規模開放線上課程) 的時候,強調在網路上可以影響到的學生,可能是實體教室的百倍或千倍,遇見的人也不再受到地區與年齡的限制,這種推銷方式對於每個教學工作者來說,都有無比的說服力,所以賈儒珍與我,就開始了 MOOCs 的推展工作。
MOOCs 是一個分工相當複雜的合作產品,沒有想像中簡單,它的規格既繁雜、又涉及國際性的標準,不只是必須進行拍攝剪輯、課程企劃、教學設計的製作面工作,還包括經營、宣傳與資源籌措等後勤支援。此外,還必須訓練同仁 (大多是跨領域),於是衍生出大量的任務管理工作。過去事情要做「好」,自己拼性命下去做就好,可是管理工作卻不是如此,讓每個人各司其職,又要保持開放自由的精神,可謂不易。
在國際爭相投入高額經費、各領域跨足數位教育的戰國時代裡,MOOCs 是一個變化非常快速的產品,兩年間的型態轉變截然不同。製作單位必須跟上腳步,避免落伍,但是面對複雜的外部競爭,有限的經費與人力妥善利用與分配,如學者 David Easton 說的,涉及人類價值的權威性分配,就是政治。政治伴隨而來的就是「人」的問題。從早期兩位專職同仁到後期七位專職同仁,短時間內的膨脹,使得組織無法建立起秩序,導致扁平化領導未能皆大歡喜,曾經發生過三位同仁接連用離職、甚至破壞業務工作表達不滿,給我相當大的教訓。
記得有位同仁為了企劃案必須重改 (因為經費編列不精確) 對我惡言相向,我卻只是冷靜地說「抱歉,這是我的職責,你必須修改重來」,種下了許多衝突的因。在同仁接連離職後,葉丙成老師對我說:「我們必須把同仁當作學生來教育,不是用 hierarchy (階級) 去帶領。」,我才赫然驚覺自己的盲點,建立組織秩序的過程裡,漸漸也僵化成利
用「權威」、而缺乏以理服人。
葉老師處理我領導失敗的方式,也使我想起過往無論是什麼業務、什麼角色,主管對於我近乎固執的主張與想法,都能給予最大的容忍與信任,在我做了錯誤的決策時,也能以「老師」而非「管理者」的身份,讓我靜下來思考為何失敗。
我也慢慢意識到,實務上的管理,有時候根本用不到那些複雜理論 (為了解決問題,我看了很多書),繞了一大圈才發現,「教育」的精神,可以回答許多問題。
遇到再怎麼棘手的職場問題,若以教育的角度觀之,把新進同仁當作學生,犯錯就不是搗蛋而是不明白怎麼做,有情緒就不是耍脾氣而是人乃血肉之軀,甚至對立或爭論,也變成過往討論課最歡迎的情境。用教育的情懷觀看問題,似乎更能夠真正去除「指導/管理者」的窠臼,讓想法獲得轉圜。
藉著這些啟發,我重新找回「教學」的初衷,讓開放與多元回到組織裡, 創新組保持著每兩週辦讀書會、討論國外成功 MOOCs 的經驗與看法、公開投票選出準備最充分的同仁 (並讓獲勝者自己訂定獎品)、遇到組織重大決策由全組公開討論表決,在職場建立勇於表達主張的文化。
我想,管理就如同教學,天生就具有一種權威的可能性,避免訴諸權威,依舊是讓組織保持健康的重要指標之一。直到今天,我們在各類培訓教學工作裡,都還是不斷提醒自己必須避免在上位者的心態,不只是將權威改口成平等的虛應了事,而是真正透過開放的觀點,持續自我批判。
教發中心的文化
教發中心是個快樂的組織,走進博雅館明亮的空間,沒有一般行政機關那種森嚴的高牆與玻璃窗,取而代之的是開放自由的空間,你可以隨意坐在玻璃屋裡讀報、談天說地,外賓、訪客絡繹不絕,三天兩頭舉辦各類有趣的活動,同仁與工讀生情感融洽,會議室經常傳來陣陣笑聲,同仁之間也少有什麼爭執,這種獨樹一格的氣氛,經常感染參與活動的師長朋友,絕大多數對教發的印象是年輕開朗、歡樂愉悅。
組織的運作並不容易,在業務繁雜、吃力不討好的環境裡,仍能保持一定的理想性、做出成果,確實需要每一層的領導者給予充分的空間,否則組織很容易變得僵化。有位老師說過,在十個人的團隊裡,若每個人都偷 10% 的功夫,總共相乘起來就只有 0.35 不到的效果;若每個人都多貢獻 10%,最後就會有 2.59 倍的效果。若每個組織裡的成員,都能對自己的工作產生使命感,它就是一個優秀的組織。執行業務有各種想法、管理組織也有不同的策略,沒有一個組織毫無瑕疵,只要提供健全平等的環境與發展空間,組織就能找到克服的方法與熱情。
我有幸參與這個變革組織,遇見許多充滿熱忱的研究生與教師,每個教學者都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這個組織的成長,可能支持、可能反對,但校園的聲音本來就該莫衷一是,教發中心能以開放的態度看待每個不同的意見,是我認為彌足珍貴的地方。
每個組織都只是一個骨架,真正的靈魂是每年那些多達上千位的助教,上百位的傑出助教、數十位的諮詢員以及給予充分自由的教師,這些小蟻雄兵堆起一個「巨人」,讓後繼者站在它的肩膀上。十年是一個世代,上一個世代的故事首尾是否呼應、續集是否依舊精彩,令人期待,同事李妍慧為 TAP 寫過一段短詩,我認為可以當作第一集的書封:
我們是一隻發光的隊伍,
奮身全心投入,
只為下一代人,
築起日不落的精神長城。